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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27日 星期四

白雪公主與藍藍小姐 番外:為奕含而寫









※本文獻給林奕含,她敦促了《白雪公主與藍藍小姐》的進度。




  事實上我們住的地方並沒有外面想的那麼可怕。

  很乾淨、很明亮。甚至可以說是太明亮了,連晚間睡覺都必須打著燈光,讓住院醫師與護理師能從護理站隨時隨地確保我們安全。

  安全,是我們生活的第一要務。

  為了安全,我們登記入住時必須移除所有電子產品:手機、電腦、隨身聽,通通要塞到保險櫃裡鎖上交由護理站看管;為了安全,我們不能配筆、不能攜帶超過三十公分的繩子;為了安全,這裡沒有刀叉;為了安全,飲食格外控管;為了安全,每天會有長長又短短的安檢時間;為了安全,我們不能出去。

  嗯,還是可以出去啦,只要你還被記得的話。

  如果醫生評估你的情況良好,又有惦記你的家人存在,你最多每天可以出去四小時,給家人領出去,像「放風」那樣。

  出去跟進來時都要通過久久的安檢站,我們這裡,跟你們那裡,有兩扇門。這兩扇門確切地、紮實地分割世界。有病的跟沒病的。

  我們這裡丈量時間的方式跟你們不同,我們也有鐘錶也有作息課,可是穿插在這些當中的是比你們認知要多得多的時間。我們的時間比你們還要多喔,酷吧?我覺得很酷。

  作息表是這樣的,每一個醫院又有不同的比較。

  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早操,七點早餐,八點到九點量血壓,九點到十點安全檢查,十點半到十一點打電話,十二點午餐,一點到兩點半會客,下午五點晚餐,傍晚六點到晚上八點會客同時開放打電話,晚上九點十五吃睡前藥,晚上九點半就寢。

  照表操課,時間把我們餵得飽飽的,每個人都充分享受時間。

  一天當中有些人最期待的是打電話的時候,有的人早上一起床就開始在交誼廳盯著牆上的掛鐘那樣盼啊盼啊,十點二十七分準時徘徊在護理站櫥窗外,孜孜地向護理師詢問:「可以了沒--?可以打了沒--?」

  在那三分鐘裡,護理師一邊忙和著工作,一邊千萬遍地回答:「還沒唷」、「還不行」。護理師其實也在為時間焦急吧?每被詢問一次就撇一眼左手的手錶,暗自裡也在幫我們催促秒針的行進,讓我們的飢渴得以滿足。

  他們盯著時間的牆,好像對著手錶等待下課的學生們,不管老師在課堂上講到哪裡,一貫口地倒數計時:「五」、「四」、「三」、「二」、「一」!

  「電話卡!電話卡!」他們急不可耐地對護理師討要電話卡,另一撥人馬從護理站到安放在交誼廳裡唯一一臺公共電話之間來回奔波,不斷提醒護理師除了電話卡之外也要記得手動遙控公共電話的電源開關,若沒有護理師遙控的按鈕,電話卡也不過是張磁片。

  但當公共電話電源被打開的一瞬間!這張小磁卡成為我們這裡物價最高貴的奢侈品!這張磁卡代表的意義有多麼多種啊!它連接了外面的世界、代表了十個數字之後的一個背影、穿透了我們所有人對聲音的想像!

  我們熱烈又乖巧地魚貫排隊,激切又遵守地等待前面的人使用這一臺公共電話,我們如此瘋狂、如此文明地守護著〈公共電話使用條例〉。當輪到自己打電話時,我們滿心滿肺的言語同時不會忘記身後有多少雙眸子盯住自己的後背,因此匆匆訴諸幾句溫情禮讓下一個人。

  我們不會抹去幾天前有人在公共電話底下為了插不插隊吵起架所帶來後果的畫面:收回電話卡、切斷公共電話電源。藍藍說她還看見那個惹事的男人事後懊悔地蹲在公共電話底下啜泣,哭得像個孩子。那是我們唯一定時對外的管道啊!不用醫師的處方籤、不必簽署一大堆暫時出院同意書,只要等待時間仁慈,我們就可以連絡所有我們寫下的十位數字。

  可是也總會有幾個人不被允許觸碰電話卡的,電話卡實施實名制,打多少錢都是算在自己頭上,不可外借,打完必須立刻還給護理站。

  「我上次打電話時,苦兒一直在我身邊晃,」藍藍分享:「苦兒想念她兒子啊,總想要打電話給兒子,可不知道是她把電話卡額度打完還是給護理師扣著什麼原因,她總不能拿到一張電話卡打電話。她只好苦苦問我們誰願意借她電話卡。我不能借啊,要是被發現的話我之後都不能打電話了。」

  我沒有告訴藍藍,苦兒拿不到自己的電話卡是因為她兒子嫌苦兒在可以打電話的時候把兒子的時間都佔滿了,所以要護理師不要把電話卡交給苦兒,騙苦兒說她的額度打光了兒子又沒來買電話卡,所以她不能打。那是我聽護理師交班閒聊時談起的,我沒有被發現我偷聽。

  「不能把電話卡借給苦兒,我心都要碎了。」藍藍陰鬱地告訴我。

  我正想拿不能打電話這事嚇她一下,要她硬起心腸,迎面走來圈圈的巡邏,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轉身反方向迴轉,避免跟圈圈這傢伙近距離接觸。圈圈最喜歡繞著我們園區巡邏,一個圈再下一個圈,他是用腳步去算計分秒的,從起床走到吃飯再走到睡前,等睡醒繼續他未竟的健行。我們之所以避開他是因為他的嘴時在太髒了,走路就走路還要講著一大串髒話,被他逮到免不了一頓難聽的數落。偏偏醫師又偏袒他,好像他罵人是我們惹的一樣,因為那個妥什麼症的就超級便宜他。所以我們學會放他一個人轉他的圈,我們繞道就是。

  右手這邊是洗衣房,我們不用自己洗衣服,會有專門的人幫我們洗。每天傍晚會有新的病服躺在床尾給我們替換。再過去是男性病房,通常只有要看高中放學我們才會走過去貼著玻璃窗,那邊視野最好。

  連接男女多人病房的是一間單人病房跟一間雙人病房,這兩間病房中立的存在隔開男生女生的住宿區,但我有一次還是被一個偷來我們病房上廁所的男生嚇到,雖然沒有說男女病房不可互通這種事,可是沒事來我們這裡上廁所幹嘛啊!男生病房又不是只有一間!

  現在雙人病房有一個人住著,是一個很重隱私的女生,像她那樣有雙人或單人病房可以住,都是好命的。那女生也不和大夥來往,沒事總把門死死掩著。明明在這裡並沒有「鎖」的概念,她總能把門關得很嚴實。

  藍藍把她的毯子舉到鼻子前,整張臉埋進去好好吸一口氣,搓揉著她那條灰藍色毯子,舒緩剛剛遇到圈圈的緊張。我不由自主咬著我左手手指甲,住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多少有一點點小怪癖。我是在思考我們要不要過去男生院區,告訴大家那邊的視野多好看……

  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引起我們的注意,朝音源一看竟是三個護理師隨同一位警衛往我們這裡走來!藍藍在我身邊發出一聲嗚咽,我從心底上上下下檢視自己是做錯什麼要惹得護理師們大舉襲來?

  小娜護理師把我們一把拉開,其他人像風一樣撞開雙人病房又鑽開附屬廁所,我暗吁一口氣,藍藍則忍不住好奇想多看雙人病房發生什麼事情。小娜急急驅著我們:「去娛樂室,別看!」這時候從雙人病房的廁所爆發出一聲聲哭號,我們半拖半就地前往娛樂室時看到那個重隱私的女生雙手雙腳綁在單人病床床沿,動彈不得地被推出來。

  「不要看!」小娜的聲音更嚴厲了。她把我們拉過交誼廳、扔進娛樂室,跟在我們匆匆的步伐後頭是那個女生掙扎跟哭求。一路上所有的多人病房都被掩蔽,進到娛樂室後,小娜手腳俐落地拉上百頁拉門,最後望出去的景象是那個女生的病床被推過交誼廳,我聽見某個不祥的「開鎖聲」。

  「保護室」,我惡寒地想到那女生的歸宿。

  那是一個一坪大的空間,四周都是泡棉,沒有時鐘、沒有手錶(會被強迫脫下),放任你在裡面哭天喊地,跟疾病PVP真人對戰。光是自由地在裡頭活動就痛苦死了,那個女生進去還是被綁進去的……

  「嘶!」左手手腕的疼痛提醒我「現在」是何方。我並不在那個可怕、封閉的環境裡,別去想別去想。「你弄痛我了!」我嘶聲對藍藍說。藍藍在推擠進娛樂室時不小心抓著我的左手。

  「我肏你媽的幹你娘親的老基掰拎祖媽滾她媽撇輪子……!」一看,天啊,關在娛樂室的就我們跟圈圈!當真躲也躲不過!對比圈圈的無限髒話還有來不及關掉的電視,電視裡只有大師開示的那一臺,一個嘴巴跟機關槍一樣一個語速勘比烏龜,這種違和感我腦袋都要爆了!

  我們躲在角落離圈圈越遠越好,圈圈也焦慮的罵天罵地罵我們。我們不能扯開百頁拉門跑去別的地方,除了外面一定有護理師把守外,要是犯錯,說不定我們就去那個女生旁邊的空餘保護室,三個人相互作伴了。

  幸好,很快,警報解除,警衛拉開拉門,我們倆如獲大赦一般逃離圈圈的口沫範圍。我衝到院區大門口附近,我需要看看外面,透口氣。當然我能看見的是仲介於兩個世界中央的安檢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警衛要開門到安檢站時不忘把我趕遠一些。我知道,沒有穩定的情況評估我是無法走出這兩扇門的,我只是看看,就看看而已。

  咦,藍藍呢?

  我把院區晃了一圈,才找到在保護室區域外面抱著毯子的藍藍小姐。她再度把自己埋進毯子中呼吸。我站到她身側,不說話。我沒有問她是否進過保護室,那對我們這些住在這裡的人都是一個禁詞。

  我們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疾病、自己的說不出口,對其他人而言,我們是陌生的病友,我很慶幸有藍藍這樣善解人意又近乎黏皮糖的脾氣陪在我身邊,至少我是有一個傾訴的管道的。儘管如此我們仍然有差別,有隱晦的黑暗。

  我們這群人,漠然而孤獨。

  有人說,每一次死亡造成一陣風的流動,然而我們活在連風都吹不到的地方、我們連死的權利都沒有。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最大的波闌就像剛剛的警報一樣。

  大部份時候我們都在跟時間大眼瞪小眼,度過想睡、度過睡不著、度過盯著手錶數時間。所有的生活就是在等,等打電話、等得以出院。

  出院之後呢?出院後疾病不會跟著一起畢業了,而外面的世界則蔑視我們的存在。

  「到底哪裡才算得上外面?」藍藍小姐悶著毯子的聲音問我。

  那是當初她接近我時第一個提問,現在她對著保護室,又這樣問了。

  我無言以對。





  其實我們的生活真的比外面的你們想像中過得好上很多。

  除卻被你們遺忘之外,我們真的、真的過得還算不錯。

  也許有一天,換我們選擇忘記你們。

  那我們才是真正的自由了。

 


《白雪公主與藍藍小姐》〈番外:為奕含而寫〉完。
 
 
 
林奕含:〈進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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